第七章
三月的细雨润开了海棠，朵朵娉婷于枝头，吐尽胭脂，衬着柔和春光，晕染出一片媚色。
叶乔的药铺亦于暮春时分开张。
她一个姑娘家，到底精力有限，在几户之间往返还是较为吃力，况且这般折腾下来，有些得了急症的病患往往得不到及时救治。
几番思虑下，叶乔决定开一家药铺。此举不仅方便了周遭百姓寻医问药，亦省下了她奔波路上的时间，让她得以接诊更多病患。
这样一忙起来，她便能逼着自己不去想叶云疏，自然也就顾不上伤心难过。
叶乔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种种异样表现早已将她出卖。
白日里时不时就会盯着药方出神，平素最爱吃的点心近来只碰一两块便搁下了，夜间屋子里的烛火总是跳跃到很晚才熄灭。
如此这般，宋淮又怎会觉察不到她是在强颜欢笑。
可他除却予叶乔沉默的陪伴，旁的什么都做不了，亦如现下，他只能看着叶乔小心翼翼地抽出方才拿到的书信，仔细展平，却在浏览后黯淡了眼中光亮。
切药材的手一疼，宋淮低头，发现左手食指指腹赫然一道口子，正汩汩流血，他随意扯了块布条草草一缠，再抬眼时叶乔还在发怔。
他走到叶乔身前蹲下，仰视着她温声询问：“叶子，怎么了？”
叶乔似是被吓了一跳，飞快地眨了眨泛红的眼睛，连忙否认：“没事，我没事的。”她抓起桌案上的信，冲宋淮挤出个笑，“我出去一趟，今日就不接诊了，你关了铺子后回家等我。”
说着她匆匆站起来就往外走，慌乱间扫掉了桌上装药材的托盘，咣当一声药材洒了一地，可她着急得连头都来不及回。
既然叶乔走了他便无需再藏，宋淮缓缓松开了死攥着的指节，血浸透布条糊了满手，掌心一片粘腻，然而他只垂眸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他又一次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宋淮弯腰用干净的那只手将散落的药材一一捡起，重新装好放稳，把桌上叶乔开好的药方理平码齐，再转身将他切碎的药材分别收到对应的药格中。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握着挂好的铜锁在门前站定，愣了好一会儿才将锁芯轻轻推了进去。
夕阳余晖包围着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想来也是，他从不曾有与叶乔同行的资格，叶乔又何必等他。他于叶乔而言，左不过是个被隔绝在外的人，无关紧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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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被暗夜稀释得澄澈，星辰在天幕上幽幽地闪，叶乔拎着两坛酒，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将其一脚踹开。
“宋淮！出来！”她意识搅成一摊浆糊，歪倒在门框上站都站不稳，却仍扯着嗓子朝屋里喊，“宋淮！出来喝酒！”
四肢绵软不受控制，叶乔扒着门直了几次都没有直起腰，就顺势滑坐到地上，拿过一坛二话不说咬开封纸，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
她醉意朦胧，自是不曾注意到匆匆从屋里走出来的宋淮。
门口甫一有动静，他便立刻起身去迎，只是眼前忽的漫过团团黑雾，从未消停的胃腹此刻又拧紧了一般，逼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撑着桌面闭目忍耐。待他视线恢复清明，跌跌撞撞赶到院内时，叶乔已然靠坐着喝了小半坛下去。
原是该在院子里等她的……
竭力压下周身不适，宋淮快步走到叶乔身旁，伸手想去把她扶起来：“叶子，地上凉，我们先回屋。”
叶乔闻声愣愣抬头，目光直勾勾地粘在宋淮身上过了许久，才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咧开嘴冲他乐：“你可终于出来了…”她拍了拍身侧的空地，又探手拽住宋淮垂下来的衣袖用力向自己这边一扯，“不回…屋里闷…我想看星星……坐这儿……”
宋淮被扽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跌坐到叶乔身边。体位猝然变换下，他胸腹间一阵翻腾，喉间几番吞咽方将滚落到唇边的痛吟咽了回去。暗暗握拳抵在上腹，他提了提气耐心劝道：“好，不回，但地上太凉了，你要先同我去石凳那边坐着，好吗？”
听他这样一讲，叶乔倒也觉得低处有冷风飕飕地往衣衫里钻，便含糊不清地嘟囔出个好，扶着脑袋左摇右晃就要站起来，奈何她醉意太甚，连身形都稳不住，还是宋淮从后面托着她，将她半搀半抱地扶到了石凳上。
“好啦，这下可以喝了罢…”刚一落座，叶乔就急吼吼地捞起一坛掀了酒封，举着怼到宋淮嘴边，“尝尝，我特意从四季楼捎回来的。”
半晌不见宋淮动作，她的手往前凑了凑，又这样擎了一小会儿，她才感觉到坛底传来一股向上的力道，再回神时酒坛变轻了些。
“怎么样？好不好喝？”她看宋淮喝了，忙不迭地追问，把坛子朝他手里一塞，“都给你，这可是我喝过最好的梨花春，也是我最喜欢的酒。”
她侧过头望着宋淮，双眸雾气罩罩的：“说起来，我也好些日子没喝了，先前顾着云疏哥哥身子……哎不说了不说了。”极快地转了话题，叶乔端着酒坛与宋淮手中的轻轻一磕，“你可不能跑，说好陪我的……”
宋淮额上浮了一层汗，短暂地合了下眼复又睁开，勉强扯出个模糊的笑：“我不跑，我陪你。”
泛潮的衣衫贴在脊背上，宋淮握着坛身的手越发白了，抿唇良久后哑声问道：“叶子，是…是叶公子出了什么事吗？”
似是有一瞬的僵滞，叶乔顿了顿，转而利落仰头将坛内余下清液一饮而尽。
“云疏哥哥啊……”她抹抹嘴，做出个很是开心的模样，“他要和安姑娘成亲啦！”
说罢，她上自己怀着胡乱摸了一气，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甩到石桌上。
“云疏哥哥在信里说他很欢喜，还说成亲那日要…要请我吃喜酒，我也欢喜，但我不想吃他俩的喜酒。”叶乔咯咯地乐着，竟乐出了些许哭腔，“同他哪吃得了酒啊，我就自己先去喝了…嘿嘿…正好也解馋了……”
她愈说身子愈歪，最终靠到了宋淮肩上。
“你知道吗…云疏哥哥高兴的时候啊，眼睛里亮亮的，就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我可喜欢看了……但往后就不能看了……他要和安姑娘成亲了……”
“安姑娘有才情，性子好，人也好看，安家又是平城数一数二的大户……这样的神仙人物，与云疏哥哥是再般配不过了……”
“郎才女貌的……多好啊……”
叶乔枕着宋淮肩膀，累极了一般将眼睛闭了起来，面容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唯有泪珠断了线般一颗接一颗地掉，砸在宋淮手背上，摔得粉碎。
她的泪水分明该是凉的，宋淮却觉得落下的是滚油，又仿若烧红的刀，先是活活割开了他指腹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扎在他心尖儿上，烫得他连呼吸都是颤的。
他放下酒坛，抖着指尖想去给叶乔擦眼泪，可快挨到时又收了回来。
他的手指冷得像冰，还裹着汗，如同水里的蛇一样粘腻湿滑，他不敢碰叶乔。
帕子在屋里，外头凉风渐起，叶乔也愈加昏沉，他得把叶乔抱回去。
“不哭了…叶子……我们回去……”
宋淮用袖子把手包了起来，左手垫在叶乔背部，右手抄到她膝窝下一托，将叶乔稳稳地搂在了怀里。他站直缓了缓，拖着步子向屋里走去。
期间叶乔都不曾睁眼，直至躺到榻上，有个东西硌了她一下。
她探手把那物事儿揪了出来，掀开一点眼帘瞧了瞧，瞧清楚后便随手往地上一扔，而泪水却淌得更欢了。
这时，有温热的帕子拭过她的脸颊，又在她眼周柔柔地打着圈，将她的困意都勾了上来。恍惚间，她断断续续听到有人在问：“怎么扔了呢？”
她意识就快消散，哪里还有精力去掩饰心碎，委屈得不行：“因为……云疏哥哥要成亲了…这破烂玩意儿送不出去了…没用了……其实…送出去他也不会收的……没人喜欢我……”
那人没再出声，只是在收了帕子，仔细替她掖好被角后低低说了句什么，好似是“我喜欢，睡罢”。
来不及细想，叶乔就失了清明，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她睡熟了，宋淮便吹灭蜡烛，小心地掩上门，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今夜的路仿佛格外的长，他走了许久才摸到房门，却在阖上门的一霎那，猝然呕出几口混着血的酒液。
那般清冽的梨花春，在他胃腹里磨了他许久，终究还是逃不脱被他糟践的命运。
拄着门板，他绕过地上那摊秽物，咬牙又走了几步，才抓着扶手把自己摔进椅子里，他实在是没力气收拾了。
昏黄烛火下，宋淮摊开手掌，掌心卧着一枚红色的同心结。
它是连环回文的样式，小结连着小结，一齐绾成个菱形大结。有些小结打得不平，但密实得很，看得出叶乔该是头一回做。
他把同心结用手盖着扣在胸口，强打起精神扭头去看一旁的桌案，叶乔的小像摆在那上面。
宋淮疼得连衣襟都攥不住，目光都散了，却还是看着它硬撑着不肯昏过去。
他有些话想与它说。
“叶子……这是你为他哭的第二回了……原来……”上腹绞痛猛然剧烈，他呼吸蓦地凌乱起来，无力地仰了仰脖颈，垂在身侧的苍白指尖略略动了下，忽而倾身哇的吐出一大口血，再重重地砸回椅子。
“原来……你是这般喜欢他啊……”宋淮破碎地喘息着，唇畔不断有鲜血溢出，“同心结……别…咳、别扔……可以…可以送给我吗……我…我很喜欢……”
他等了一阵儿，没有听到叶乔回答，便弯了弯嘴角，轻轻笑了一声，“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谢谢你…叶子……”
我爱你……
你会喜欢我吗……
会有这样一天吗……
会吗……
应该……不会罢……
感谢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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