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
一
这是他的全部底细:一个编号为的男性公民,一个不甘平庸的外省平民,大海中的一滴水,陆地上的一颗沙……与彻头彻尾的“北漂”相区别的是,他在首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即:拥有一套房子,一个北京户口的妻子,一个身体健壮的丈母娘。他们幸福地生活在北京西郊的石景山区。
他的家在六楼,是那种比桶子楼好不了多少的单位宿舍楼。楼梯狭窄,两旁堆满杂物,有旧冰箱、鞋盒子、死去的盆景,墙上贴满“性病+梅毒”的广告,还有一些被风吹干了的痰,每层楼的垃圾管道口都贴着字条——管道已堵,严禁扔垃圾——但有人偏偏要往里扔,于是腥臭的垃圾从管道口涌出来,滚到了楼梯的台阶上,使上楼的人捂嘴掩鼻。
施长春每次上楼都要立志一番:要将家从这儿搬走,自己买房住,不闻这个臭,不受这个气。因为住在这幢摇摇欲坠、脏不啦叽的宿舍楼,毫无舒坦可言。再说,已故岳丈大人遗留下来的这套老房子面积不足50平米,就像一间牢狱。当然,施长春还不得不住在这儿,因为他虽然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版税收入并不多,甚至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尽管如此,施长春的生活还是幸福的。比方说,每回从离家不远的平房(共12平米,供施长春写作之用,月租元)回家,丈母娘早把饭菜做好了,衣服也不用自己洗,丈母娘对他是好的。她是那种闲不住的人,虽然年近70,但精力充沛,整天在50平米的空间内团团转。在这个家,灰尘是无处躲藏的。无处躲藏的还有蟑螂。她天生就有捉蟑螂吃的怪癖,为了捉到一只蟑螂,有一次不惜撬开女儿女婿的床头柜,把避孕套、淫秽碟片什么的扔了一地。尤其是她的睡眠极少,几乎整夜都能听到她的叹息。因此,施长春与妻子的性生活总是偷偷摸摸,像做贼。长此以往,他们在相互需要的时候,只好去离家不远的平房,在乱七八糟的稿纸上完成战栗般的快活。于是,施长春的生活中再也不缺少什么了。
可是在那一年秋天,即国庆节前后,却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施长春的牙床突然肿痛起来,简直是10把钻子没命地往里钻,他只好双手捂脸,去看牙医。牙医给他打了止痛针,又给他配了消炎药,但一点作用也没有。32颗牙,颗颗钻心痛,而且还不能拨,或者说根本无从拨起。他的写作不得不中止了。
事实上,因牙疼引起的无法进食和睡眠只是一方面,伴随牙疼引起的便秘更使他苦不堪言。牙疼固然是因为上火引起的,而上火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便秘。施长春常常要花去一天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陪伴马桶度过:一面用指甲狠狠掐住某根难以征服的牙神经,一面将汗湿的头颅顶在卫生间冰凉的墙壁上(卫生间极小),呲牙咧嘴,暗暗使劲。但在这20多天里,真正成功的排泄却没有几次,虽然在丈母娘的劝说下他试着用了几次“闭塞露”,但这玩意对他的焦虑似乎毫不领情。于是,施长春在连续十几天都排泄不出东西的情况下,开始恐慌了,他觉得体内的排泄物已经越积越多,越积越硬,如果再不将它们排泄出去,医院开膛剖腹才能将它们取出了。
施长春的妻子媛玲玲是在三年前,在出版施长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上苍》时与施长春认识的。她当时刚调到文艺出版社工作,《上苍》是她从事编辑这行当接手的第一部书。她仍记得打开书稿的第一页,映入她眼帘的是这样一行字:
活着的一种人不知另一种活着的人活着的滋味,似乎是天经地义,正如那些脑肥肠满的人不知道饥饿贫穷为何物一般……
不知怎么的,就是这一行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文字,竟一下子打动了当时芳龄26岁的媛玲玲的心。她一口气读完了《上苍》,数次哭得昏天黑地,她感到,“一个超越余华的小说家就要诞生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在深夜12点按书稿上的电话与小说作者取得了联系。从此,一段罗曼蒂克的恋爱开始了。但他们试图从爱情迈向婚姻的时候,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据说,媛玲玲的父亲是一位受传统观念影响很深的人,在他的内心世界,有着很复杂的社会等级观念。为了阻止女儿与一个外省青年联姻,他在数次干预未果的情况下,跑到了只容一个人站立的阳台。就在一瞬间,几乎是时间上的一个空白,阳台上的老父亲不见了。
媛玲玲和施长春没有举行婚礼,一是没有勇气,二是没有积蓄。他们偷偷地领了结婚证,在老父亲的遗像前流了一通眼泪,就算结了婚。当时,媛玲玲顶住了多少压力,又下了多大的决心啊!
他们最初租住在五棵松附近的一套公寓房里,但迫于昂贵的房租,数次搬家。最终,他们不得不厚着脸皮搬回死者留下的房子,跟神神叨叨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只是每次走过楼底,那些老头老太总爱在他们背后叽叽喳喳的,又想起老父亲因为自己的婚姻选择,一时冲动,坠楼身亡,媛玲玲心如刀割。她甚至有些后悔嫁给卖文为生的施长春了。虽然《上苍》的出版为施长春也为她自己赢得了短暂的声誉,但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施长春再没有写出一部像《上苍》一样震撼人心的作品。她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施长春拿出一部真正名利双收、财源广进的作品。然而,施长春让她失望了。
她烦死了。每次看见“江郎才尽”的施长春不死不活地蜷缩在马桶上,不写作,就要骂:滚开!有你这样屙屎的吗?而施长春呢,每次都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侧过身,一声不吭。他何尝不想写出一部让妻子满意的作品?
很快的,冬天到了,天冷了。这期间,施长春的牙齿除了一阵阵发酸,一点松动,或者偶尔疼那么几下,明显好转了。但让人感到担忧的是,施长春的便秘似乎比以前更严重了。这也难怪,施长春自11月排出过几颗马铃薯大小的粪块之外,已经有20多天没排泄过类似的东西了——当然,屁倒是放过几个,并且来得还挺猛烈,每次都让施长春误以为要大便了,但这些带硫磺味的气体一点都未缓解日渐隆起的腹胀的问题。
事情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大腹便便”的施长春就像怀了孕的妇女一样,开始感到了行动上的不便。比如早上起床,变得比螃蟹翻身还难。这是他的腹部变得“坚如磐石”,无法像以往那样从床上坐起造成的。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在生理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小便次数增多,背酸痛,小腿抽筋,乳房增大,乳头和乳晕处颜色加深,性欲下降,经常出现恶心、呕吐,并且想吃一些平时不爱吃的含钙的食物,比如动物的骨头、墙上的石灰、扔掉的鸡蛋壳什么的。这些不正常的现象让他感到很紧张。
这一天,医院去做一次B超检查。他一早就起床了,没敢吃东西,等妻子、丈母娘一走,就扶着墙壁要下楼。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下腹一阵下坠,一阵绞痛,仿佛要从他的身体里降生一个婴儿,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要把他的肠道撑破了。他连喊带哭,赶紧冲进了卫生间。
不一会儿,筋疲力尽的施长春在大汗淋漓中产下了一颗比驼鸟蛋还要大的东西。这颗东西从施长春的肛门脱落之后,掉在马桶的底部发出了清脆的硬物与硬物碰击的声音,这声音让肛门撕裂后的施长春微微吃了一惊:“怎么?怎么回事?”
他忍着极大的痛苦,两腿拼命张开着,扶着墙站了起来。他来不及将裤子提上去,首要的事就是打开卫生间的灯,怀着一种类似解脱的喜悦,还有莫名的好奇,吃力地扭转身子,往马桶里瞅。虽然此刻,施长春的两眼一阵阵发黑,但是他还是看清楚了,在马桶的底部分明搁浅着一个圆溜溜的、颜色有些发白的东西。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他惊呆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肯定屙错了东西,就好像下火车时提错了行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赶忙按了一下抽水马桶上的自来水开关,想把巨大的“粪球”冲走……可是水流过后,“粪球”安然无恙地搁浅在那里,并且颜色比刚才鲜艳了许多。
他不安起来,不敢相信刚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屙出来的是平时让人感到恶心的“排泄物”——特别是那不该有的颜色,还有超乎寻常的体积,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显然是害怕了,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就向那只“粪球”捅去,可是“粪球”如此坚硬,好像捅中的不是一只“粪球”,而是一只恐龙蛋化石。
施长春颓然地瘫坐在卫生间潮湿的地板上,自言自语起来:“怎么……我下蛋了吗?……一颗很硬的蛋?在马桶里?”说完,他又探头往马桶里看。
二
施长春终于被他下的“蛋”吸引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颗的蛋,按体积计算,它至少有一只恐龙蛋那么大,或者略微小一点点,但它的重量却出奇的沉,这一点在施长春费劲地站起来并试图用一只煤球夹去夹它的时候,马上就体验到了。迫不得已,他只好学饭店厨师的样,双手套上塑料袋,伸手去抱。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蛋会那么的滑,就在施长春往外抱的时候,一不小心,蛋从马桶边沿滚了下来,幸好施长春反应快,用脚将飞速下坠的蛋垫住了。不过,施长春的脚趾头因此受了点轻伤。原来,在蛋的表面附着一层滑溜溜的类似鼻涕的东西!
“这是起润滑作用的吧,否则,它何以从如此狭窄的肛门出来呢?”施长春一边思索一边将蛋抱到厨房里,用洗洁精和铁丝球仔仔细细地将它擦洗了一遍,如此一来,蛋的真实面目就暴露无遗了:虽然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光滑、洁白、圆润的,但拿到阳光能照进来的窗前仔细一看,还是可以看见蛋壳的表面搀杂着诸多的色斑,这显然是粪块的颜色。如此一来,施长春也就弄不明白他下的蛋内到底是粘稠的液态物,还是实打实的固体了。
当然,不打开它,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这样的可能也不是说没有:比如蛋壳本身虽然是粪块,即我们肉眼看到的那一层东西,有两厘米厚?三厘米厚?或者更多的厚度之内……的确存在着类似蛋黄和蛋清的东西,那是可以孵化出生命来的……
想到这儿,施长春有些得意忘形起来,他一面将蛋举到耳根晃了晃,想听听里面是否会响起“叮咚叮咚”的声音,一面又计算起这样一颗蛋究竟能值多少钱——这也难怪,他虽然被人称为作家,可还没赚到什么钱呢,呕心沥血的写作,给他带来的除了穷酸,还是穷酸,他在这个家是没有地位可言的,正因如此,他才时时想到钱,许多许多的钱——但是很遗憾,蛋,死沉死沉的,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根本判断不出里面是否有蛋黄和蛋清的存在,这使他有点着急。他抱着蛋在狭小的客厅里踱起步来。
“关键是这蛋内到底有没有生命体,就像鸡蛋、鸭蛋、蛇蛋、蜥蜴蛋一样,总能卖上一笔钱,可要是没有,那它就是一大堆硬化的大便,或者称之为粪结石,不要说卖钱,呸,还得赶紧扔到垃圾桶里去……”
他自言自语了一番,突然站住了:他看见卫生间里还亮着灯,于是由电灯想到了电灯的热量,有电灯的热量想到了人工孵化箱,由人工孵化箱想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从他下的蛋里孵化出来的人——一个在好莱坞电影里出现过的外星人……
习惯于编造故事的施长春由此想入非非了:他想把这个从他的蛋里孵化出来的“外星人”关起来,控制起来,逼迫“外星人”帮他写作,然后署上“施长春”的名,他相信经由“外星人”帮忙炮制的作品绝对会引起文坛的注意,更有甚者一举成名。而这,似乎比金钱更具诱惑力。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他的身心多么轻松啊。他很快就找来一只结实的布袋,准备提着蛋下楼了。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捡上一只纸板箱,再买上五、六只灯泡,就能在那间供他写作的平房里将蛋孵化出来了……这件事只能秘密地进行。
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怎么办?丈母娘回来了。”施长春一阵慌乱。他先是将蛋胡乱地塞进沙发底,担心不够隐蔽,又将它藏进了卧室的大衣柜,这才七上八下地跑出去开门。但他发现站在门外的是他的妻子,媛玲玲。
“……回来啦?”
“这是我的家,为什么不能回来?”
“……不上班了?”
“我上不上班管你屁事!”只见媛玲玲气冲冲地进了屋,差一点将施长春撞倒了。
施长春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真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或者做什么好。不过,从情感上讲,他现在非常迫切地想告诉他的妻子,他的便秘结束了,倒霉的日子也将结束了,因为今天早上——也就是半小时前——他生下了一颗奇怪的蛋,一颗主要由粪块构成、中间不排除有生命存在的“神奇之蛋”。但话到嘴边,他又胆怯起来,他怕妻子不相信。
“喂,我去年买的那套羊毛裙呢?”
施长春听见妻子在卧房里问他,就走了过去,他看见妻子正站在大衣柜前挑衣服,他的汗毛“嗖”的一下,全竖起来了。
“你听见了吗?我在问你呢!”妻子一边没好气地问,一边打开了大衣柜的另一扇门,“别人的老公可不会这样,让自己的老婆穿得破破烂烂的,我到了出版社才发现裤子都穿出窟窿来了……我怎么嫁给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要是在平时,施长春听到这样的唠叨无疑会顶上几句的,然而今天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媛玲玲的右手上,当媛玲玲的右手要去打开大衣柜最中间的那一扇门时,终于大叫一声,冲过去推了媛玲玲一把。
施长春的举动把媛玲玲吓了一跳,她更生气了:“神经病!你的神经有毛病!”骂完,又要去开柜门。
这时的施长春显得有些失态,他压抑了太久,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他抬起脚,狠狠地踹了媛玲玲一脚,媛玲玲摔倒了。她尖叫着,简直气疯了,举起一张椅子就朝施长春砸去,幸好施长春躲得快,但椅子把大衣柜的门砸开了——骨碌骨碌——施长春下的那颗蛋竟不慌不忙地滚了出来。施长春愣住了,媛玲玲也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她惧怕得后退两步,仿佛这枚奇怪的东西随时都会引起爆炸。
施长春知道想瞒也瞒不住了,虽然他担心媛玲玲不会相信,或者对下蛋的人产生不该有的恐惧,但他还是决定告诉妻子实情:“玲玲,不用怕,这是我……这就是我今天早上……下的蛋……或者是粪块,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会下这样一颗蛋……神奇之蛋……”
媛玲玲听了施长春语无伦次的回答,果真害怕了,她惊恐地看着施长春,恨不得夺路而逃:“你刚才说……说……什么?你下的蛋……你疯了……”
“我没疯,玲玲,你不用怕,这没什么,很可能是便秘造成的……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东西说不定还能卖钱呢……真的,让你拥有很多很多钱,就像当初你希望我写的小说都能改编成电视电影一样……你过来看看,一点都闻不到粪便的气味,还有一股野菊花的清香呢,它是有生命的,能卖很多钱!……”
媛玲玲却后退着,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施长春,她发起抖来,嘴唇被咯咯作响的牙齿咬破了:“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这怪物!”她喊道。
而施长春呢,为了让他的妻子相信自己,就不停地诉说早上生蛋的经历,为了说得生动、逼真,他甚至企图将蛋重新塞进肛门里去,他要让妻子相信这一颗巨大的蛋,的的确确是从他那狭窄的肛门出来的。
但是很显然,妻子并不相信……她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他的丈夫已经疯了,自从他喜欢上了坐马桶,其实就已经疯掉了,现在,他终于无药可救了。她惊恐地看着她的丈夫,越看越害怕。她悲哀地望着他那衣衫不整的样子,满脸憔悴的样子,自言自语的样子,自我陶醉的样子,又发现自己还那么爱他,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施长春的跟前,哭了起来:
“长春,你可不能、你可不能吓我啊!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好吗——你没有疯!你没有疯!——我的天哪!……”
三
施长春从此走上了贩卖“人蛋”的艰辛历程。这是被迫的。他并不想将它贩卖。因为这颗蛋内真的有生命存在的话,这颗蛋就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出卖自己的孩子呢。反之,如果它仅仅是个粪球,那就更没有去贩卖的必要了。
但是他已经无路可走,自从他下了这颗匪夷所思的蛋,他就差被家里人赶出家门。虽然他的妻子再没有追问蛋的来历,丈母娘得知这件事后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已经走到了幸福生活的尽头,他必须去贩卖。
他将他的蛋安放在一只鞋盒子里,四周垫上旧报纸,出了门。他行走在北京的街头,可他不知道该向谁去贩卖他的蛋。他的蛋是这样一颗羞于启口的蛋,就像他的心病。有时候走累了,冷风将他吹得心生怆然,他就找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来,掏出蛋来看看。
他能感觉到它的无价,但有时候又非常没有信心。特别是他鼓足勇气,将他的蛋带到一位作家朋友那里,想请对方介绍一位大人物帮忙鉴定一下——这位朋友帮许多大人物写过传记——然而朋友的反应竟然跟妻子的反应相同:认为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至于蛋,他似乎连看一眼都不屑:“长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写那样的小说了,现实一些吧!现在的文坛不需要你那样的小说!你不光写得辛苦,还把现实和幻想搞混了!它会把你引向歧途的!”
施长春当然清楚现在的文坛需要什么样的小说,但是,他的思绪乱极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了蛋,他是为他的蛋而来的。他的蛋让他吃尽了牙疼和便秘的苦头,还导致了家庭的危机,他不甘心就此舍弃。他什么都没有说,离开了朋友用稿费和版税买回的高档寓所。
在偌大的京城,施长春没有什么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对朋友的友谊产生怀疑,他如此脆弱,甚至认为朋友的拒绝是因为嫉妒他。但是他终于向别人开了口:关于这只蛋的来历。
第二天,他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一早乘地铁到公主坟换乘路公交车,找到中科院的禽蛋研究中心。一位老教授的助手接待了他。老教授是严谨的,但是他的助手未必,因为他还很年轻,心浮气躁,根本没有把蛋的研究放在眼里,他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才暂时屈就在禽蛋研究中心的。所以他从施长春手里接过蛋的时候,心不在焉,差一点把沉甸甸的蛋摔碎在地上。施长春很想批评他几句,但是一想到必须通过他才能见到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忍了。
那是施长春与他的蛋第一次分离。因为老教授要过几天才能从纽约开完学术会议回来,他只好把蛋留在研究中心。当他两手空空地坐车回家,手上由于没有了沉甸甸的鞋盒,站在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那只闲着的手竟然抖个不停。干脆,他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在路边找来一块砖头掂着去乘坐地铁,那只手才老实了。
夜里,施长春老想着他的蛋。他的妻子呢,看见他终于没有拎着鞋盒回来,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各朝一头睡觉数天,熄灯之后默默无语,然而这个晚上,她的心又活过来了,她的身子发起烫来——他毕竟是才华横溢,征服过她的——她回忆起热恋时施长春献给她的诗,以及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夜晚,她的春潮泛滥了。她发现自己仍然需要他,就像鼻子需要空气一样。
艺术创作不是生产机件的流水线,事实上,她懂得这个道理。并且,她仍然相信施长春能写出超越《上苍》的作品,只是需要时间罢了。这么一想,她就完全忘记了丈夫这些天以来的“反常”举止,决定主动跟他和解了。他们又拥抱在一起,心中感慨万千,身子像蛇一样扭来扭去。他们亲嘴的声音如此响亮,把睡在小卧房里的老母亲吵醒了,她以为是饥饿的老鼠在女儿的房间吱吱尖叫。
但是,他突然熄火了。当妻子把他的手拉去,按在她的乳房上,他轻轻地抚摩她的乳房时,他又想到了他的蛋,因为它们都是圆圆的。他担心他的蛋会被那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打破,扔到一边,与成堆的鸵鸟蛋、火鸡蛋、几维鸟蛋混淆在一起,运到孵化场,被愚蠢的农场主当作不合规格的废蛋挑选出来,卖给饭店,被食客稀里糊涂地吃掉……或者将孵化出来的新生命当作妖孽,像扼杀牛鬼蛇神一样用乱棍打死……他想到这许许多多的严重后果,再没有心思做爱。
接下来的几天,蛋的安危煎熬着施长春。他原本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从他毅然决然辞掉老家的工作,跑到北京来闯荡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没有闯荡出什么名堂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惦挂着他的蛋,就像一个守财奴惦挂着他的财产一样。蛋,就这样牵扯着他的精力,使他无法安心创作,他老走神儿。
可偏偏这时候,他的妻子媛玲玲帮他接了一个“肥差”:单是搜集个中国古代寓言,加工成个通俗易懂的白话故事,准备献给明年6·1儿童节的礼物出版,给1万块钱呢。媛玲玲以为在这个骨节眼上,可怜的丈夫太需要有一项具体的工作,转移一下由下蛋引起的精神错乱了——尽管她至今不相信这颗蛋真是她丈夫下的——更何况,改编寓言也不是多么难的活,这1万块钱简直就是白捡,她是通过许多努力才争取来的:他天天跑出去贩卖他的蛋,不就是为了挣到一笔钱,好安下心来创作吗?
施长春却心不在焉的,妻子帮他揽到的活不但没有让他忘掉蛋,反而使他更加惦挂蛋。他的眼睛虽然盯在发黄的书页上,脑子里却想着他的蛋。任何东西只有失去之后才会让人懂得珍惜,他虽然没有失去他的蛋,但是那种牵肠挂肚比失去更叫人不能忍受。当他着手加工一则名叫《齐人抱蛋》的寓言时,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跑出去打电话,一问才知道老教授早就回国了。
他丢下手中的活就往禽蛋研究中心跑。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对这颗蛋的态度很轻蔑,他压根就不承认这是一颗蛋——更别提他会眷顾这颗蛋里面的新生命了——施长春当然要怀疑这是一个误解,是由于那个助手没有跟老教授交代清楚造成的。他于是情绪激昂地向老教授陈述他从怀上这颗蛋直到将它生下来的全过程,他的唾沫溅到了老教授的脸上。末了,他就差脱下裤子来责问老教授:既然古代寓言里提到齐人会生蛋,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断定现在的人就不会生蛋?
老教授很不耐烦,不耐烦之极!他可没有时间跟一个“疯子”胡扯!他在刚刚结束的国际禽蛋研究高级论坛上,因为发表了一篇题为《禽类受精蛋孵化期外源物质注射与恐龙复活》的论文赢得极高声望,他还漂浮在荣誉的云端上,他用一种俯视的口吻吼道:“你他妈的给我住嘴!你胆敢再用大粪来亵渎神圣的科学!我就上报中央!科学不是儿戏,人是不可能生蛋的!你懂不懂?你可以走了。”
施长春的心凉透了。科学固然不是儿戏,但是科学也不是武断的话语权。既然你没有耐心听我讲述这颗蛋的来历,没有把这颗蛋放到仪器里去鉴定,你又怎么得出这不是一颗蛋的结论?施长春很想跟老教授理论一番,但是他被老教授的助手推出了门。
走出禽蛋研究中心,施长春简直想大哭一场。他提着蛋,感到蛋是这样沉,仿佛短暂的分离使蛋的分量加重了。他决定好好想一想,但是到底要想什么?他不知道。
他在海淀区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的路,又漫无目的地在三环路边坐了下来。三环路上刮着风,车来车往。他伤心极了。尽管在刚刚产下这颗蛋的时候,他也曾怀疑过它不是一颗有生命的蛋,但是现在真的被老教授一口咬定这不是一颗蛋,他又受不了了。老教授那傲慢的态度,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他扬扬头,朝大街上吐了一口痰,这口痰差一点吐到一个女人的屁股上。那女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呢,扭了扭头,同样以恶狠狠的态度从地上拎起他的蛋,准备回家。
“凭什么?我偏不信……”
他甚至诅咒那个“老东西”不得好死。
但是,当他晕晕乎乎地回到石景山区,他又为自己龌龊的报复心理感到痛心:“我怎么能这样无礼?或许,老教授也是为了我好,省得再为这个混(粪)球浪费精力。”
他没有回到丈母娘的家里去,妻子交给他的“肥差”他还没有完成1/10,他知道这差事有点儿急。他就回转身,默默地走到那间供他写作的小平房,将他的蛋从稀巴烂的鞋盒里抱了出来。他知道蛋的希望破灭了,就好比一个三世单传的婴儿毁在了他的手上。他本来是想把这颗“不是蛋的蛋”摔碎在地上的,但是当他举过头顶,人却像一堆砖头,坍了下去。
他抱着他的蛋,忍了一路的眼泪,就像翻涌的潮水从眼眶流了出来,一滴滴,一串串,如同荒漠上的甘泉,滴洒在蛋上……眼泪把蛋打湿了。
四
妻子以为施长春没有回家睡觉,是为了早日编完剩下来的寓言故事,也就没有去小平房找他。所以当施长春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他的怀里还抱着他的蛋。他有点儿紧张,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跟妻子招呼一声,就擅自在小平房里呆到天亮。前一阵子他与妻子“闹冷战”,他也没敢这样做。
他感到惴惴不安,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才感到头晕得厉害,差一点把蛋摔了。他把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书桌上,但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劲,琢磨半天,才断定这蛋儿的颜色比他印象中鲜艳多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把蛋抱到窗户前端详。此时的蛋虽然不能说熠熠生辉,但的确光鲜亮泽!
难道它真的是一颗有生命的蛋?并不像老教授说的那样?
他情不自禁,把蛋举起,贴在耳朵上,举到额头的上方,对着头顶的灯泡看了又看……没有人知道是他的幻觉,还是蛋内真的充盈着蛋清和蛋黄……总之,他很兴奋,认为自己至少又看见了希望。他忘记了头痛感冒,忘记了没有完成的工作,连个借口都不找,就用旧报纸包了蛋,往家里跑。
可是等待他的,却是一场战争。
媛玲玲终于忍无可忍了。即使她爱得再深,这爱也是有限度的。她终于意识到施长春已经走火入魔,完全成了一个精神异常者:“你连如此简单的寓言故事都改编不了,你连这样唾手可得的1万块钱都挣不到,我还能指望你干什么?抱着你的蛋上精神病院去吧!你这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接下来的日子,施长春再不敢去碰他的蛋,他的蛋被气愤的媛玲玲扔进了垃圾管道,是他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回来的。他把它藏在小屋内,用废稿纸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着这颗蛋的未来:
1)将它孵化出来,不管孵化出来的是一个天使,还是魔鬼(但愿不是魔鬼),抑或普普通通的小孩。
2)捐献给自然博物馆,作为人类进化抑或退化的证据,放在展厅展览这颗蛋,供人参观和科研之用。
3)满足妻子的物质欲求,将它交给拍卖公司竞拍,不管被人买走吃掉还是作为收藏,抑或赠送外宾之用。
4)寻找媒体热炒,掀起“人蛋”风暴,乘机书写一本《下蛋记》之类的书,名利双收。
5)假如都行不通,就在上面雕刻一些花花草草,权当从工艺品店买回的鸵鸟蛋,放在未来新居的客厅里。
但是,以上的方案,只是施长春的想象而已。与其说是他的计划,不如说是他的工作调剂。因为说句公道话,他并不喜欢妻子帮他揽回来的“肥差”,这项工作对他是有益的,对读不懂古文的孩子也是有益的,但是毫无情趣。不过,他现在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趴在古文堆上,继续加工剩下来的90个故事。
后来,他的改编工作终于完成了。他的那颗蛋呢,也被他从废稿纸里解放出来了。不是他忘记了妻子的警告,也不是他要按那5个方案去实现蛋的价值,而是仅仅被自己的好奇心所驱使,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颗有生命的蛋。
为了不让妻子发现自己在偷偷地孵蛋,施长春只好在地上偷偷地挖了一个水缸那么大的洞。他用厚厚的塑料泡沫和棉花给蛋安了一个“窝”。然后,又拉了一根电线,装了4个瓦的灯泡,悬在洞的不同方向。于是,他工作起来比以前带劲多了,简直每过一个小时就要去掀开木板把蛋翻出来看看。他的蛋的确是越来越有光泽了,摸上去也越来越光滑。
施长春以为这件事做得极隐蔽,但最终被妻子发现了。她是下楼来监视丈夫的工作进程时发现的。她气得差一点背过气去,身子抖得跟风中的杨柳一般。她说不出话来,单是抓起书桌上的稿纸,撒在丈夫蓬头垢面的头上。她忍着,一溜烟跑回家中,扑倒在母亲的怀里时,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母女俩从此对施长春冷嘲热讽,恶毒谩骂,直到施长春在那间租来的平房内铺了一张小床,不敢回家为止。
是的,媛玲玲的悲哀,不是看不到丈夫未来的悲哀,而是丈夫的未来被她看得太清楚了:他是一个悲剧!……而她,不想再作陪演。套用一句时髦的话,既然缘分已尽,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媛玲玲从此感觉一身轻松,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解脱了。
而施长春却是另外一种心境。假如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幸福,也就不知道幸福的滋味,就像泥土里的蚯蚓永远不知道飞翔的滋味一样。但是,他得到了,他得到过一个女人青春的身体,得到过一个女人山盟海誓的爱情,还在六层楼的高空拥有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家庭。如今幸福转眼成空,使他一时无法承受。他在小屋里痴痴呆坐,一坐就是一天。
他从六层楼的高空摔下来了,除了破碎的回忆,简直一无所有。
他无心写作,无心投稿,无心与外界联系。他的思想散了,野心没了,连灵感也不再光顾于他。
现在,他的蛋真的成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有时候,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一阵撕心裂肺的伤心突然涌上心头,他简直要号啕大哭起来,他无处去诉说他的痛苦,只好在给蛋翻身的时候悄悄说上几句。聊以安慰的是,他的蛋真能听懂他的痛苦似的,每当有一颗眼泪滑落在被灯泡照烫的蛋壳上,蛋壳就会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蛋太干燥了——但是施长春宁愿相信他的蛋是有灵性的。蛋就这样成了施长春的精神寄托:他一定要把它孵化出来,别人越是不承认,他越是要把它孵化出来……
然而,事情却不像施长春想得那么简单。因为地球是不会因为一颗蛋的孵化而停止运转的。换句话说,生活还得继续。
就在施长春沉湎于蛋的孵化不能自拔时,房东上门了。房东不知道施长春面临的困境,他也不想知道。他和老伴97年就下了岗,拉过几年三轮车,摔坏了一条腿,现在单靠6间租房过日子。他平时除了喜欢在街口跟老哥们下下象棋,就是爱到小酒馆喝上两盅。他喜欢吃,嘴里总要嚼点什么东西心里才塌实。但是这个月,他的嘴里即使嚼着什么东西心里也不塌实,总预感有什么危险要降临。所以当他瘸着一条腿,一间一间地催交房租时,处处留意着。
他以主人的身份趴在施长春的房门上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敲门。施长春像条病狗似的。
“他妈的,是不是你用电炉子烧饭取暖?”
“没有啊……”
“怎么回事,这个月电表转得飞快!”
“我怎么知道……”
“其他几间我都看了,就差你这里没有检查!”
“你凭什么检查……”
“怎么?让开!这根电线是怎么回事?你还烧地暖哪!”
“没……没有……”
“那你在地上挖个洞干什么?嗯?让我进去看看!”
施长春被房东问得无言以对,他完全懵掉了,他听见房东嘟嘟囔囔道:“难怪我的右眼皮老跳!你、你——不会在我屋里埋地雷吧……”
施长春终于反应过来,跳了过去,赶在房东伸直那条假腿蹲下去之前——施长春两条健全的腿在这时发挥了它的优势——一脚踩住了盖在洞口上的木板……
“不要掀它!滚开——”
“我操你爷,要滚的是你!上个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房租我可以给你!但你无权管我私事!”
“怎么是你的私事?这是我的房子!”
“我明天就可以搬走!”
“哼,有你这句话就成……”
施长春与房东的较量就这样告一段落。房东气喘吁吁,脸涨得紫红。当他嘟嘟囔囔多收了施长春元电费,神情憎恨地离开之后,施长春还久久不能从慌乱之中走出来。
他想,他必须搬走,因为他曾亲眼看见房东坐在院子里狼吞虎咽地吃毛蛋,吃了一只又一只……他想起那些毛蛋,想到房东吃毛蛋时表现出来的幸福表情,感到毛骨悚然。
五
夜里,施长春辗转反侧。从这儿搬走不是难事,难的是今后的生活怎么安排。他手头还有块钱,是3个月前收到的最后一笔稿费,瞒着媛玲玲存下的。这笔钱够他生活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呢?他不敢多想。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参加工作了。早在离开老家进京之前,他就痛恨工作。他不善与人交往,更不喜欢在一个集体里呆着。但他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就去一个文化商人那里碰碰运气。此人曾邀他到他的公司炮制畅销书,被他一口回绝了,因为当时他不屑于制造文字垃圾。事实上,他现在仍不屑于制造文字垃圾,但是他不得不去。他计划着一旦在那边落实下来,他就从这儿搬出去。他必须要为他的蛋着想。他的蛋在他看来,已经快要孵出来了。他要为它寻找一个安全破壳的地方……
与此同时,施长春的房东也没有睡着。他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想当年厂长为了劝他下岗,是亲自开小轿车把他送回来的。拉三轮车的时候,有谁胆敢少付他一块钱,他能抽出刀来剁人的手。要不是他的一条腿废了,他怎么也得把施长春按在地上揍一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工厂抛弃了他,三轮车又从桥上翻了下去,他从此直不起腰来……
房东想起这些伤心事,哽咽不能成声。房东想,如果这6间房真的被不明不白地炸了,今后可怎么办?向谁去伸冤?……
房东的老伴,一个多灾多难的妇女,终于被房东的啜泣吵醒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近来也常常感到心慌气促,四肢酸软,听了丈夫的陈述,就更增加了大难临头的濒死感。她告诉丈夫,当年儿子遇害的时候,厂里公布下岗名单的时候,她才有过这种感觉。这么一来,老两口就别想睡觉了。他们越想越怕,不知怎么的,就把施长春的古怪举止跟国际恐怖活动联系起来了。因为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在地上挖一个洞,还把电源接到洞里去的……
施长春,还有可怜的房东夫妇,就这样在各自的担忧焦虑中熬过了漫长无援的一夜。
第二天,简直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笼罩在北京上空的冬日阴霾突然散去,北风静止,连冻成冰块的积雪也悄悄地融化。可是,有什么用呢?施长春的厄运就是在那个貌似春天要到来的早上降临的。
那个早上,房东夫妇起得比平时稍晚一些,因为昨夜商量得很晚。当他们开门出来的时候,发现施长春也起床了。施长春平时起得很晚,不到中午不起床,可今天为什么起得这么早呢?他们装着在院子里生煤炉,眼睛却观察着施长春房内的动静。
房东夫妇的奇怪眼神,当然也引起了施长春的注意。他是一个敏感且富于幻想的人,从房东夫妇的眼神里,他竟然看到了“攫取”的光。也就是说,他想到了他们很有可能要窃取他的蛋,然后煮了吃。他又想到房东吃毛蛋时的幸福表情,心不仅为之战栗。
施长春想来想去,最后才决定把蛋捆在肚子上。首先,为了蛋的安全,他必须把蛋带在身上。其次,温度是孵化最重要的条件,他不能随便找个塑料袋提着,他要用体温继续孵化蛋。他于是拉上窗帘,将蛋小心翼翼地抱出,试着将蛋捆在毛衣里。没想到的是,这样做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他是这样瘦,肚子瘪瘪的,蛋贴着肚脐不但没有使他行动不便,反而使他显得身材挺拔。他真后悔以前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不然,房东就不会从电表的飞转上发现他在偷偷地孵蛋。
施长春套上羽绒服就出了门。此时,大概9点多钟。院子里只有房东一个人,正用敌视的眼神盯住施长春。施长春根本不知道刚才躲在房里捆蛋的时候,房东就趴在门缝上偷看。房东同样不知道施长春捆的是一颗蛋。他刚才看见施长春从洞里抱出一个圆圆的东西,就以为是一颗炸弹(就像他预想的那样),吓得简直要瘫在地上,幸好他的那条假腿感知不到恐慌,才支撑他回到自己屋里。此时,他的老伴正奔跑在报案的路途上。
可施长春一点都不知道,他急匆匆地逃脱房东的盯视,走到胡同时,一身轻松。他真想跑上两步,一是想释放一下战胜房东的喜悦,二是想试试腰里捆着蛋还能不能跑。结果,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房东一吼嗓子,帮他实现了这个隐蔽的愿望。
“快!快!快抓住他!快抓住他啊……小……小偷!……”
房东本来想喊“人体炸弹”的,怕那样喊别人不敢冲上去,他才临时决定这么喊。果真,小胡同里的老哥们听到他的叫唤,都追了出来。施长春不想跑也不行了,他就拼命地跑,可是他多么想停下来,跟追他的人说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怕一旦停下来,蛋的安全就彻底完了,谁知道这些追他的人会不会扑上来抢他的蛋……
他就这样跑,从胡同跑到了大街上,灾难的突然降临,就这样让他成了逃犯……当他毫不容易逃脱众人的追赶,呼啸而来的警车又在他身后乌拉乌拉直响……他终于无路可逃,被逼到了景山河的八角桥上。
八角桥立刻被警察封锁了。桥的两头聚集着滞留的车辆与围观的观众。他们因为过不了桥而骂骂咧咧。警察一面做疏散工作,一面酝酿重大的决策。因为据举报者透露,这个外省青年腰里捆着炸弹。他们虽然暂时还没摸透这家伙是想上演自杀秀,还是要搞恐怖活动,但不管何种情况,他们都要设法制止。
此时,他们正非常谨慎地、一步一步地靠近这个恐怖分子(他们最终认定他是恐怖分子);警车上的高音喇叭,则反复吼着“解开炸弹,赤膊投降”之类的警告……
可怜施长春到这时才终于明白,这前后持续半个多小时的围追堵截,原来是一场误会!他只好从高高的桥栏上跳下来了,为了表示自己身上没有炸弹,他举起了双手,就像电影中投降的样子。他想象这样子一定很滑稽,忍不住笑了。
“这简直太像小说里的情节了!”施长春甚至这样想。
可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并没有轻易上当,因为他们担心恐怖分子会等他们靠得再近一些再引爆身上的炸弹。到那时,不但桥被炸毁,自己还要跟着倒霉。所以他们要求施长春赶快解下炸弹,将它放在原地,然后赤膊走开5步,面朝地趴伏投降。
施长春没想到“投降”还这么罗嗦,心里有些不舒畅,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行人车辆过桥,只好脱下羽绒服,解开腰带,将蛋从毛衣里掏了出来。
可是,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就连老天爷都不可能知道,是因为桥上风大,冷,还是怀中的蛋突然见到了刺眼的阳光,感到害怕……总之,施长春分明感到手中的蛋连着战抖了两下!施长春愣住了……
“对,是蛋,是我的蛋动了一下!”
意想不到的惊喜,好比一阵电流穿过施长春的身体,施长春一时兴奋,根本不去考虑这战抖会不会是他自己脱衣服受了凉——比如是他自己冷得打了一个哆嗦——造成的错觉,他完全被一种类似母爱或者父爱的情感冲昏了头脑,他抱着他的蛋,跑了起来。
“我的蛋,我的蛋,它有生命了!我……我成功了!……”
施长春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波澜,此时,他的感受太复杂了,他就像发疯了一般,辛酸与幸福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然而,他那号啕狂奔的样子太可怕了,持枪的警察看见他不顾死活地冲了过来,不由得怀疑他怀里抱着的真是一颗炸弹,而他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叫喊,更使他坚信这是恐怖分子启动自杀式爆炸时的口号……
于是,他的经验告诉他,他必须要赶在这个外省青年拉响炸弹之前,朝他蹦蹦跳跳的脚踝开上一枪。
于是,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六
最终,施长春因为精神异常,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的脚踝因为挨过一粒枪子,走起路来简直难看极了。虽然说这脚踝上的伤,跟一个人下蛋的能力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是,他再没有下过蛋了。
至于当年那颗滚到景山河里去的蛋,知道下落的人很少。虽然《新警报》曾用一个跨版报导“一男子因婚姻破裂,腰捆炸药炸桥”这件轰动一时的新闻,其他报纸还援引过围观群众和“他前妻”的话,但是,并没有提到后来警方是否组织警力下河打捞。所以,那颗蛋很有可能夭折了。所以,我们也就想象不出,如果那颗蛋真被施长春孵化出来,会是什么个结果。
在这类问题上,我们的想象力总是贫乏得很。换句话说,这颗蛋的夭折,对我们而言,最大的损失不是施长春疯了,而是它把一个精彩的故事提早结束了。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下不了这样的蛋的,我们只有惋惜而已。
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新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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